中国调查报道团队需要耗费更多时间和资源，产出的报道却相对较少，自2012后，传统媒体面对互联网和社交媒体的冲击，广告收入大幅下滑，面对经营困难。同时，政治环境也有所变化，许多犯罪和腐败相关等负面报道被禁，记者无法做他们想做的报道，加上工资低、工作压力大等原因，于是大批调查记者转战公关和网络公司，导致批判性报道日益减少。《焦点访谈》逐步“无焦点”，即是明证，大量“命题作文”以及“正面报道”，让这个栏目的监督锋芒日渐暗淡，《新闻调查》和其他纸媒、杂志周刊也是如此。根据张志安在2017年做过的《新媒体环境下中国调查记者行业生态变化报告》，发现中国能核实到的调查记者只剩175人，比6年前减少了159名，传统媒体调查记者从业人数下降幅度高达58%；显示调查记者行业面临严重的人才流失趋势，流失有三个原因：【注八】
一、微博微信等社交媒体的崛起，削弱了传统新闻业的文化权威，用户生产内容（UGC）、公民新闻、网络监督的活跃意味着传统媒体不再是事实真相的唯一提供者和舆论监督者的主力践行者，由此导致组织化的调查报道和传统媒体雇佣的调查记者面临着社会影响力衰落的严峻考验；
二、伴随舆论环境的变化和新时期宣传报道力度的增强，媒体主管部门及各级政府为了维护社会稳定、塑造社会认同，对敏感性社会问题的报道加强了行政控制，网络管理部门针对商业网站的深度报道重申了其不具备原创新闻采访权的规定，由此，客观上限制了调查报道的供应量；
三、越来越多的传统媒体陷入发行下降、盈利亏损、人才流失等生存困境，不少市场化都市报裁减甚至撤销了深度报道部，且普遍压缩了用于调查报道的采访成本。然而，调查报道真的完全消亡了吗？
调查报道在中国的发展空间闭塞是不争的事实，舆论监督的力度亦大不如前，情况令人担忧。然在这片土地上，调查记者并未完全消亡，有时仍能看到一些超越表层，或对公共议题进行系统性质询的报道。虽然这些调查/深度报道为数不多，挖掘的深度各有不同，但从中或许能初步总结出三个特点：
一、传统媒体渐退场，自媒体团队涌现；
深度报道的生态在2019年有了明显转变，从事深度报道的传统媒体变少了，但更多垂直型行业自媒体团队涌现，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白净教授评论道： “自媒体引爆，专业媒体跟进，正成为新闻报道的常规。” 【注九】显然，近年来的调查报道，较少像过去传统媒体的常态化操作，即在特定版面和栏目中按时刊发，而是呈现出一种“自媒体引爆，专业媒体跟进”非常态化的调查报道特点。
比如2019年12月25日丁香医生旗下微信公众号“偶尔治愈”发表的文章《百亿保健帝国权健，和它阴影下的中国家庭》【注十】，就是一例。文章讲述了患癌女童周洋被天津权健集团，误导使用其”抗癌“保健品，放弃接受医院治疗，最终导致病情恶化而去世的故事。文章亦揭露权健的虚假保健品、火疗疗法致人伤亡事件屡屡发生，但权健仍利用传销的形式发展成为横跨多个产业的商业帝国。
丁香医生的记者前往内蒙古、天津多地调查，历时两个月，咨询了多位相关医生、专家，获取分析了权健火疗、传销和经销商纷争的20多份司法判决书，写成上述文章。在发表首日，文章在微信的阅读量迅速达到了10万+，多家专业媒体和知名自媒体纷纷转载并开始跟进报道，合力掀开传销保健品产业的黑暗一角。丁香医生报道发表三天后，天津市成立联合调查组，进驻权健集团展开调查。两周后，权健创办人束昱辉被逮捕。
二、采用开源调查，寻找可疑的利益关联
近年来越来越多记者通过开源调查（Open-Source Investigation），包括天眼查、裁判文书网、政府部门网站等公开资料平台挖掘新闻线索，寻找可疑的利益关联，可见信息公开正为调查记者提供越来越多的便利，是个仍待继续发掘的宝库。
北京长峰医院发生大火的开源调查，是较为突出的例子。2023年4月18日下午，北京长峰医院发生大火，导致29人死亡，死者不少是住院的失能老人患者。直到晚上，央视等官媒才陆续发布“北京市长峰医院火灾致29人死亡”的消息，大部分民众是在七、八个小时之后才知悉这场严重火警。腾讯新闻出品并聚焦泛财经深度报道的栏目《棱镜》作者陈弗也，在短时间内通过公开信息、招股书、法律文件、司法鉴定书等资料，整理出“长峰系”医院的背景。作为一家民营医院企业，“长峰系”通过在互联网平台投入巨额推广费用而发展壮大，但旗下多家医院都曾经发生致命医疗事故。【注十一】
此外，今年三月底，网传前中国乒乓运动员张继科涉赌欠债、将前女友的私密照出卖、张继科回应纯属捏造的事件，因为有记者采用文件追踪调查方式，掌握了部分司法材料而证实了事情的真伪。4月初，著名调查记者李微敖曝光了一份据称是张继科签署的500万元借条证据，并发了一篇长文爆料声称张继科由于还不起赌债，将前女友景女士的私密视频抵押给债主，引发热议。李微敖称，此前已调查张继科涉嫌传播女演员隐私视频的行为，因为2020年一名武汉S先生由于拿着私密视频向张继科前女友景女士要债，却被景女士反过来报案，最终这名武汉S先生遭到了逮捕并判刑。李微敖在文章中表示，他一直有拖延症，故未在两年前发表此调查，如今看到张继科工作室否认此事并威胁起诉网友时，才愤而发声。李微敖认为这件事不仅仅是“明星八卦”，而是“刑事案件”，并认为景女士是整件事情最大的受害者【注十二】，随后《人民日报》也对此事发声，张继科据爆料被带走调查。
三、聚焦食品安全，暗访搜证以多媒体呈现
在过去，一篇调查报道动辄成千上万个字，对于生活节奏快的现代人来说，未必有耐性和时间阅读，有传统媒体改变一贯做法，通过运营新媒体，为深度报道打造平台，接触更多阅听人。在这方面表现较突出的是《新京报》的深度调查组《重案组37号》。他们透过公众号推送新京报出品的深度报道，关注民生、法治与权利的文章。大部分时间基本上保持着每日一篇的推送频率，均为新京报记者采写编辑，字数介于一千至七、八千，以说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在每篇文章的正文开始之前，都会有一段两三百字的内容提要，简要介绍本文所述事件的始末以及发展逻辑。内容提要之后，会有一个本文全文多少字、阅读需要多少分钟的温馨提示，这也给读者一个心理预期，让读者清楚地了解自己阅读完这篇文章需要多长时间，以及会否耽误自己的其他事情。【注十三】有些报道辅以短视频呈现，让观众更直观的了解所调查的议题，或以音频方式在“喜马拉雅”平台上独家播出，让人们收听。
《重案组37号》今年推出3.15一系列特别报道，从3月14至20日一连七天刊发了六则调查报道，以图文形式呈现，大多数有一支4至6分钟的短视频。这些报道包括缩水的消防电线、记者卧底两家半天妖烤鱼发现垃圾桶捞回食材上桌、在海洋加工厂发现该企业用硼砂浸泡黄金鲍和海参边煮边上色、在两家蜜雪冰城门店发现店员频繁串改食材效期标签继续用等问题。《重案组37号》亦相当关注环境议题，分别在5月11日和16日刊发了《黑天鹅方方之死：野生鸟类栖息公园后，该如何保护？》和《除草剂包装散落、欧美黑杨难清退，洞庭湖湿地部分区域生态遭破坏》。
值得一提的是，食品安全、打击假冒劣质产品的调查报道，已形成每年中国官媒指定的选题。每年3月15日是国际消费者权益日，央视联合国家政府部门在这一晚共同主办并现场全国直播，开启12省市电视台3.15行动大联播晚会，以曝光一些违规的商家，关注食品安全，维护消费者权益。【注十四】央视3.15晚会已有32年了，而广东电视台亦制作自己的3.15晚会，曝光了包括劣质头盔、非法奶茶杯等多个行业违规的案例，其中以汕头腌制菜质量调查最为轰动。此报道揭露了汕头市名企玉蕾食品实业有限公司，制作橄榄菜环境脏乱差，把发黑腐臭的菜叶作为原料，令消费者触目惊心，导致监管部赶忙连夜查封该品牌，调查涉事企业。【注十五】
上述调查/深度报道的三个特点能否形成气候，仍有待观察。人们普遍感慨中国调查报道的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而香港学者陈怀林与陈韬文亦认为中国大陆所拥有的是“鸟笼里的中国新闻自由”。在一个追求短平快阅读、娱乐至上、流量赚钱的新媒体时代，我们还需要调查记者吗？借用周公子的话：
“当然需要。即使在舆论场碎片化、饭圈化和极端化的当下，即使在传媒行业完全流量化的当下，只要大家对真相还有一丁点的要求，那就需要调查记者。”
人们对真相的渴望，取决于对公义、自由的理解、追求与实践，它不像网络竞技场上的流量竞赛，只看数据，只生产迎合算法的东西。
参考文献：
【注八】张志安、曹艳辉（2017）。《新媒体环境下调查记者行业生态变化报告》。北京：新京报传媒研究 https://tinyurl.com/3afd4y2t
【注九】GIJN（2019）。《寒冬里的星火——中国内地调查记者如何报道》。全球调查报道网https://tinyurl.com/54nyuhpe
【注十】丁香医生（2018）。《百亿保健帝国权健，和它阴影下的中国家庭》https://finance.ifeng.com/c/7iv9x16Hwl2
【注十一】陈弗也（2023）。《长峰医院往事：曾每年千万投放百度推广》，棱镜https://tinyurl.com/2zmv9y3a
【注十二】李微敖微博，https://weibo.com/liweiao19
【注十三】新京报重案组37号，https://www.163.com/dy/media/T1486465837470.html
【注十四】央视2023年3.15晚会，央视网https://tinyurl.com/2d4tevxu
【注十五】广东电视台2023年3.15晚会, B站https://tinyurl.com/bdrk3ksd
作者简介
黄义忠毕业于香港浸会大学本科及菲律宾雅典耀大学新闻学硕士课程，曾任职于马来西亚华文报与电视台。赴华执教13年，一心想改变学生，最终发现上天其实是想要用这件事情来改变自己。虽离开媒体前线，仍然热爱调查报道、纪录片等非虚构创作及研究。坚信新闻是一种生活态度，引导人们追求真善美。正如皮特.哈米尔（Pete Hamill)把新闻事业称为上帝的职业，因为没有其他工作能不断地提醒它的从业者，对人类的善、恶和愚蠢的能力以及人类无穷的弱点予以关注。
本文乃作者观点，不代表《八度空间华语新闻》立场。
